Goodbye,
my sunshine.
再見,日光
再見,日光
時間是一團吞噬我的烈火,但我就是烈火。
──Jorge Luis Borges空白的 1. 傳承始終源自於一方的終結,而他有朝一日的結局現在仍在來自G市的班機上頭。 林敬言在接機口揀了個顯眼的位置,俯首給即將到來的準繼承人傳簡訊,好讓對方下機就能收到自己已經抵達的消息。他其實不大確定自己是不是能確實地認出那個叫方銳的孩子──畢竟他也只在藍雨提供的檔裡見過方銳:剪得略短的瀏海,圓溜溜的眼睛,對著鏡頭的制式笑容,一張傻楞楞的證件照。林敬言又仔細思考了會,覺得自己可能對方銳玩的小氣功師更加熟稔,從最初青澀的挑戰賽到近期藍雨訓練營的練習賽視頻,裡頭的小氣功師以正氣浩然的身影配上各種五花八門的猥瑣打法,灰溜溜地埋伏在各種角落伺機而動時,那張分明只是預設的系統臉上,一對眼睛好像總閃著賊兮兮的光采。 林敬言是靠那雙眼睛認出方銳的。 方銳從手機另一端傳來的聲音混雜著亂哄哄的雜音,他隱約聽見方銳說他到出口了,探出頭,瞥見不遠處頗眼熟的少年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拖著行李箱,轉著眼珠子四處張望,眼底鬼靈精怪的光芒和他在小氣功師眼中看見的如出一轍,林敬言對著手機說道:「我看見你了,你先……」 還沒來得及說完在原地等我,方銳就提高了音量回道:「哎,我也看見你了!」直接掛了電話,對著林敬言的方向瞇起眼笑了笑,林敬言發現他的短髮睡得亂糟糟的,笑起來時會露出一點點虎牙,和記憶中的相片裡的模樣不太一樣,感覺像在玩大家來找碴似的。林敬言回以一個友善的笑容,揮了揮手,接著眼看方銳筆直地走向了自己──身後怎麼看都特別凶神惡煞的壯漢。 ……這位同學你心中的林敬言也特麼太雄壯威武了,形象直逼霸圖隊長韓文清。 林敬言轉過身急急忙忙把方銳拉回來,方銳哎了一下,又看著他的臉嘿了一聲,最後喊了口前輩,也不知道這小子是真傻還是在開玩笑,要不是初次見面林敬言真想敲敲他的腦袋瓜看裡頭都裝些什麼了。 「可能我的潛意識告訴我第一流氓唐三打如果不像個黑幫大佬,至少也會像個人口販子唄。」 方銳撓撓頭,無比真誠地解釋。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林敬言哭笑不得,最後仍是忍俊不住,打趣回覆:「抱歉,讓你的期望落空了啊。」 「沒有沒有,其實前輩挺像人口販子的。」方銳板起臉孔深沈道,「還是特別讓人放下戒心的那一種。」 「……真謝謝你啊。」 呼嘯的隊長脾氣很好,還挺有趣,方銳思忖。明晃晃的陽光通過天窗安穩地降落,日光溫馴地臣服在腳邊,有點晃眼,從G市出發時天色還陰陰鬱鬱的,來到N市卻一派晴朗,天空藍得不可思議。其實他還是有點緊張的,但不單是緊張而已。方銳眨眨眼,望向林敬言,後者征楞片刻,爾後對他露出一種既像困惑又像了然的眼神。 「我是呼嘯隊長林敬言。」 林敬言向方銳伸出右手,浸在陽光裡的手掌心和笑容都暖洋洋的,彷彿他的血管裡流動著無數的微小太陽,他說:「──歡迎踏上呼嘯這條賊船,方銳。」 2. 方銳從轉角處鬼鬼祟祟地探出毛茸茸的腦袋來,視線恰好和迎面而來的林敬言撞了正著,他微微睜大了眼,接著緩慢地把頭縮了回去,面色凝重地朝背後負責把風的阮永彬宣告:「注意注意,前方野圖BOSS刷新!」經過全方位縝密的考量後,方銳決定採取拉攏敵人的戰術,無視隊友的阻攔,主動自牆後現身,若無其事地打了招呼:「前輩好!」 ……這邊可是聽得一清二楚。林敬言莫可奈何地抽了抽嘴角。 「你們怎麼了?不是已經過了門禁時──」 聽到門禁兩字的當下,方銳噓了一聲,手指迅速地在唇邊劃拉做出了個拉拉鍊的手勢,林敬言幾乎有了自己剛剛說出的詞彙不是門禁而是佛地魔三個字的錯覺。方銳四處張望了會,湊到林敬言身旁踮起腳尖,壓低嗓音在他耳畔說道:「我們要去買宵夜吃。」 「前輩,作為地頭蛇有沒有什麼好建議啊?待會咱吃完順便帶一份回來給你!」 方銳笑嘻嘻的,抬頭凝視他的姿態彷彿機靈的幼獸,打著小主意卻又藏不住搖動的尾巴。 就是個宵夜怎麼也能露出這種躍躍欲試的眼神呢。林敬言失笑。 本來就不是不近人情的性格,複盤了一個晚上倒是也真的有些餓了,倒也是沒理由拒絕。 「我想想啊,俱樂部出來左轉巷口那家小吃店的鴨血粉絲湯……」 「──我們去去就回來!」 他的後半句話還在舌尖上頭打轉,方銳就迫不期待地扯著親眼見證了黑市交易而目瞪口呆的阮永彬,一溜煙在視線裡消失了。 ──我要說的是俱樂部附近就屬那家的鴨血粉絲湯味道最差,你們兩個不要去踩雷,要買就買斜對面那家……這熊孩子怎麼老是不把別人話聽完。林敬言搖搖頭,決定就當給方銳學個教訓,順帶在心中給阮永彬點了根蠟,踱著步回房裡去了。 當晚林敬言在房門後收穫了一個神情異常糾結複雜的方銳,後者手上提著沉甸甸的塑膠袋,眼神閃爍,說話方式前所未有的恭敬:「前輩,您的鴨血湯給您送來了……您慢用哈,我就先回去了。」 價格划算,料多實在,就是味道令人不敢恭維。這可該如何是好。 盯著外帶碗裡滿滿的配料,林敬言不禁困擾地嘆息,最終還是一口一口將碗中物吞食入腹,他試著想像方銳滿懷期待來到店裡嚐到這道「美食」後展露的苦澀神情後,悄然無聲地勾起了嘴角。 3. 門板之後是流言蜚語的世界。尾隨著此起彼落的抽氣聲而來的是陣陣喧騰,距離訓練結束僅剩十分鐘,訓練生們的心情原本就已經有些浮躁,一點無關緊要的八卦都能讓他們議論紛紛,方銳拋出的話題此時就像熔岩燒瓶般,令整個訓練室都隨之升溫,細碎的交談聲與空調運轉的低沉聲響交織共鳴。 「──原來那家店還沒有倒嗎?」 「我知道!那裡的湯喝起來像洗米水一樣!」 「臥槽,你喝過洗米水?」 「我吃過一次就再也沒去過了,隊長真喜歡吃那家?猥瑣方你們該不會是違規才被整了吧。」 「可是前輩還讓他們帶了份回去給他……」 「肅靜,肅靜!」當事人之一方銳清清嗓子,環顧訓練室,以一種彷彿訴說「我們隊長什麼都好就是手殘了點」 的切心語氣振振有詞道,「各位,我們不能這樣對前輩,這是不公平的!就算前輩是味癡……不,喜好特別了點,我們也應該要尊重他的選擇,不能歧視他。」 當他發表完準備接受眾人的掌聲,卻發現其他人都齊齊看向門口,而他左右兩邊的人分別以「你節哀」和「我會替你收屍的」的同情眼神注視著自己。 他動作僵硬地轉過頭。謠言的正主此時佇立於門邊,指節輕輕敲響門板,笑咪咪問:「──不能歧視誰啊?」 方銳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做賊心虛地不做任何回答,幸好林敬言沒有刨根問底的打算,笑意盎然地亮出了方才和俱樂部借來的帳號卡:「訓練完有空的話,來對一局?表現好有獎拿,來嗎?」 他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激動地一個拍腿:「來!當然來!」 這一局倒是踏踏實實的一場指導賽,並沒發生眾人引領期盼的公報私仇情節。螢幕上方銳的角色毫無懸念地在地圖裡躺平,林敬言操控的流氓還剩莫約百分之十五的血量。一場對戰長達將近二十分鐘,其中有好段時間耗費在捉迷藏上──林敬言承認在玩猥瑣這方面,方銳的才能確實可以說是無人能出其右,至於操作,畢竟氣功師跟流氓都屬於格鬥系,方銳適應流氓適應得還算是順利,只是應對上多少還殘留著氣功師的思維,而他們還有時間可以慢慢磨合。 「表現得不錯,」林敬言誇獎道,方銳眼巴巴地看過來,左眼裡明明白白地寫了個獎,右眼裡寫了個勵字,他不自覺地輕拍了下方銳的頭頂,短而刺的髮絲輕輕刮過掌心,觸感挺好的:「嗯,下次請你吃好料的。」 宣判死刑。 方銳頓時被同儕們各種幸災樂禍或憐憫的視線集火,他垂頭喪氣地將方才指導戰的視頻上傳到網盤裡,隔壁的阮永彬拍拍他的肩,苦口婆心地勸戒:「前輩只是口味特別了點,你不可以歧視他。」 方銳面無表情地向他豎起了兩根中指。 4. 呼嘯隊長領著他拐進巷子裡。 深夜的小巷漆黑靜謐,僅有住家三三兩兩的燈光懸浮於黑暗中,恍若行走於黑夜的森林中,只能倚賴黯淡的星光尋覓方向。方銳亦步亦趨地跟隨著林敬言的步伐,盯著林敬言的背影,思緒漸漸飄忽起來。 這難道是味癡的秘密被我發現了,要藉機引我到暗巷打算一板磚殺人滅口的節奏嗎?小命不保啊!方銳暗自一驚,在林敬言陡然停下腳步之際,警戒地連退了兩步。 不知不覺中被當成潛在殺人犯的林敬言一臉莫名:「到了,就是這家店。」 隱匿於小區巷裡的小飯館映入眼簾,小小的店舖略顯陳舊,卻樸實明淨,彷彿床邊故事裡頭位於森林深處的小木屋,暈黃的光線在黑夜中渲染開來。 林敬言熟門熟路地和老闆打了招呼,選了外頭的位置。方銳坐在他側邊的凳子上,腳邊一隻三花貓在他落坐時斜睨了他一眼,又繼續埋頭苦吃,他偷偷用腳尖撥弄花貓毛茸茸的尾巴,率先浮現在腦海的念頭是:哎不過是隻貓怎麼跩個二五八萬的,第二個想法是:這貓也太胖了簡直心血管疾病高危險群啊,最後鬆口氣想,幸好,看來這家店的料理毒不死人。 菜色是由林敬言推薦的。食物的清香順著夜風拂面而來,沁人心脾,方銳端起碗,回憶起那碗鴨血粉絲湯的滋味,頓時感到胃口全失。他闔眼默念三次「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一個咬牙,伸出了筷子。 林敬言眼看著方銳一臉視死如歸地將食物送入口中,慢吞吞地咀嚼了幾下後,動作突兀地停頓下來,一點一點地睜大了眼,接著扒著碗狼吞虎嚥起來,模樣簡直和剛才的花貓如出一轍,半晌才抽空從碗裡抬起頭來,臉頰吃得鼓囊囊的,像隻囊頰貯滿了糧食的倉鼠,話都說得含糊不清: 「──毫初、怎摸會這摸好吃!」 「是我錯怪你了。」艱難地吞嚥下口中食物,方銳面露悔色,低垂著頭朝地板的方向懺悔,「無論是誰吃了這的飯菜都會變成心血管疾病高危險群的!」 你難道不覺得你錯怪的是我的口味嗎?林敬言發現自己開始適應這種逗逼的畫風了,他感慨萬分地給方銳夾子一筷子菜:「那好,多吃點,以後上醫院做檢查有個伴。」 方銳被他的話哽了一下,這倒是他第一次見識呼嘯隊長的垃圾話,在排除林敬言用美食謀殺自己的可能性後,回了句「有伴好哇不寂寞」,也夾了一堆菜扔進林敬言的碗裡,林敬言也沒拒絕,沒過多久兩個人的碗裡都堆起一座小山。 老闆看著這幕看得笑起來了,眼角浮現一點和藹的紋路,他走進廚房,出來時端著兩碗甜湯,往桌上一放:「看這吃相,我都想䀻小兄弟來替我拍廣告了,這湯就先當訂金吧。」 冷藏過的甜湯色澤晶瑩剔透,帶點桂花的馥芳,捧在手心上冰冰涼涼的,方銳專心吃飯的樣子倒有點他打遊戲時的模樣,專注,安安靜靜,他一口一口啜著湯,聽見左邊飄來淡淡一句在呼嘯適應得怎樣,還好嗎。 那是一個好像很客套很雲淡風輕的問句,但他知道對方確實是真心發問的,只是留給自己一個不做回答的空間,假如他想要大可以幾句話忽弄過去。他是被視為唐三打未來的繼承人從藍雨挖來呼嘯的,這件事情大家心知肚明,然這並不代表所有訓練生都心服口服,多少會有些閒言閒語流傳開來,他也不是完全不在意,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更何況和打榮耀這事相比,這些事情就顯得那麼瑣碎,但這個人就是留意到了。 「沒什麼不好啊。」 他說,掰起手指一項一項算起好處來:食堂的飯菜很好吃,對打飯的大媽美言幾句還會偷偷給我加菜。訓練營的小夥伴瘋起來不輸給藍雨的混蛋們,呼嘯還有妹子呢!宿舍住起來挺舒適的──他想到出門前阮永彬和自己說「作為一位稱職的室友,如果你食物中毒我會替你打120的」的情景──就是室友有點欠揍。可以快樂地打榮耀,自由自在地玩猥瑣,沒啥不好的。 「──更何況還有前輩會請我吃好料呀。」 方銳對著他擠眉弄眼,又歪著頭想了想,表情特別認真地開口,「呼嘯很好。」 夜晚的風捲走了夏季的悶熱,他們並著肩坐在小小的店面,他微微轉過頭來就能看到林敬言籠罩在鵝黃色燈光下的側臉,後者的目光溫和卻堅定,像一艘即將遠行的帆船,有一個尚未成型的念頭悄悄浮出水面,他眨了眨眼,聽見林敬言說:「以後還會更好的。」 tbc. |